弒君奪位之前, 蕭璟曾做過一個夢。

夢中，他汲汲營營數年，苦心籌謀耐心蟄伏, 冷眼看著自己的骨肉兄弟們為皇位撕咬，一步一步, 布下自己的棋子，又偶然間堪破了陸昭心悅沈家那個已故的幺女的秘密, 稍一使手段, 就讓他信了害死那女孩的人是蕭沐夫婦, 讓他與之反目, 轉而來幫自己。

陸昭少年英才, 心思奇巧，無愧世人一句白衣卿相。在他的輔佐下, 蕭璟的勢力飛漲，不過短短數月, 便已經足以和他的各位皇兄們爭鋒。就差一點，在那夢裏, 他離那個位置, 僅一步之遙了。

可就在即將功成之時，陸昭卻選擇了自刎。他的計劃付諸東流，終落得一個功敗垂成。

夢醒了, 夢中的一切卻清晰無比, 那些恨, 那些不甘，有如實質。他由此深信，那一定是他曾經歷過的某一世，那一次他失敗了, 這一次重新來過，他占盡先機，必不會重蹈覆轍。

於是他不再畏縮不前，當機立斷了解了他父皇的性命，又照著夢裏陸昭那樣，聯絡了東海駐軍，在他的皇兄們都還未壯大之時，他拿下了這座皇城，坐上了他夢寐以求的王座。上天終究是眷顧他的。

可直到蕭沐又一次兵臨城下，他明明做足了準備，卻還是敗了。

蕭璟目光陰郁的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一身白衣的俊秀身影，咬牙切齒：“陸昭！”又是陸昭！上一世失敗是因為他，這一世，還是因為他，若無他帶來的南詔大軍，他不可能輸！

蕭璟不甘心極了，忽而腦中靈光一動，既然上一世可以讓陸昭幫他，那他這一世依舊可以！

沈家幺女還活著，不在京城。蕭璟只好抓了他們的父母替代，效果雖然差了些，但勝在有用。蕭璟目光陰沈，其間卻帶著些許得意，他看著陸昭一步一步走入宮城，只要他進來，他便有辦法留下他，逼他為自己所用！

“陸世子，朕現在已經登基了，朕是名正言順的皇帝！你隨蕭沐造反，就是亂臣賊子！你難道真的不顧端華姑母，真的不顧陸國公府百年清名了嗎？”蕭璟使了個眼色，立刻便有人上前來卸了陸昭的佩劍，將他押解住。

“陸世子，只有你歸順於朕，你還是國公府的世子，朕可以既往不咎！”蕭璟陰惻惻的笑著，陸昭卻根本不願看他，聞言冷哼一聲：“名正言順？弒父殺君得來的名正言順？”

蕭璟的臉更沈了兩分，儼然一副被戳了痛點卻又無法反駁的表情。

“陸世子，如今你為階下囚，說話還是小心些的好。”

陸昭嫌惡的偏過頭去，心道若不是為了看看蕭璟想幹什麽，就憑身邊這幾個人，真當能壓得住他？

兩人僵持之際，宮墻外的打殺聲再度傳來，又小太監匆匆跑過來報：“陛……陛下！不好了陛下！外頭，外頭又開始攻城了！這眼看著，宮門就要破了！”

陸昭聞言嘴角勾起，懶懶的擡眼去看，好似如今他並沒有身處險境，而是在宮中做客一般。

“這群廢物！這麽一會都擋不住嗎！”蕭璟怒罵一聲，目光又轉到了陸昭身上，眼中神色幾變，片刻後，蕭璟又似釋然，只要能讓陸昭幫他，何愁不能東山再起？冷冷一笑後，他又道：“帶上他，我們走！”說罷，率先提步，走向了一處偏僻的宮殿。

周圍侍奉的人左右對視一眼，心中明白那是個什麽地方，不敢多說，匆匆壓著陸昭，跟了上去……

……

沈清瑤幽幽轉醒，沒看到那張期盼中的臉，一陣暈眩過後，眼神才緩緩聚焦，回憶起都發生了什麽，又覺心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漫上心頭。沈重的眼皮又合上了片刻，再睜開時，已經接受了現實。

“醒了？醒了就把藥喝了吧！”孔林轉身，恰好瞧見她睜眼，低低嘆息一聲，遞過去一碗烏黑的湯藥。

沈清瑤一語不發，自己撐著床沿坐起來，沈默的將藥接過來，也不管苦澀不管燙不燙，一飲而盡，眉頭都未曾皺一下。翠翹在一旁看得心中酸澀，見她喝完了，連忙湊上去，端上來一碟蜜餞：“小姐，吃一個壓壓苦味吧。”

沈清瑤卻擺擺手，推開了那碟子。

“我要回京城。”沈清瑤垂著眼，說了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，“現在就回。”

“回京城？你不要命了！你現在什麽狀況你不知道嗎？本就不適宜長途跋涉，準你來寧城已經是破例，這才安頓下來幾天啊？”孔林一聽便怒了，猛地轉過身來，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瞧得邦邦響。“回京城，只怕你還沒到京城，命就交代在路上了！不準回！”

沈清瑤一直未擡頭，她雙目無神的盯著眼前的錦被，眼眶卻慢慢被淚水盈滿了，一眨眼，淚就砸了下來，她手背飛快的一抹，又重覆了一遍：“我要回京城。”說罷她擡起頭來，目光執拗：“一定要回。”

“就算死，也要死在回京的路上。”

“你……”孔林擡起一只手來指著她，對上她絕望的目光，卻又一句重話也說不出，氣得指尖都在發抖。半晌，他衣袖一甩，破門而出。

沈清瑤的眼睛又垂下來，她吸了吸鼻子，聽見翠翹帶著哭腔在喊她：“小姐，咱們先把身子養好再回去，好不好？”

“是呀夫人！世子吉人自有天相，可您不能把自己也熬垮了呀！”紅雲也跟著勸她。實在是沈清瑤此時臉色太差，說她明天就病死，也是有人會信的，她們實在不敢放她去冒險。

沈清瑤緩緩搖頭，卻是任誰勸也不聽，她只知道，陸昭在京城。既然他不來接她了，那她就自己去找。

“我要回京城。”她還是這句話，除了這句，其他的，一字不說。

如此僵持了三天，沈清瑤一心想要回京，奈何身子實在虛弱，莫說孔林不許，就算是他立時同意了，她只怕也自己走不出那扇大門。

於是她開始配合一切的治療，從前推脫的藥，害怕的針灸，如今眼都不眨的就喝了紮了。只除了她不再說其他的話，凡是開口，必是那一句。三天裏，孔林幾乎時時都在罵她，罵完了，又認命的接著治。

可他心裏亦明白，沈清瑤患的是心疾，心中郁結不除，饒是他華佗在世扁鵲重生，也治不好她。又一聲沈重的嘆息之後，孔林終於是松了口。

“要回可以，但需得聽我的！不可急躁，不可疾行！你現在這樣子，再受不得一點刺激了。”孔林看著眼前完全失了神采的少女，終是點了頭。沈清瑤豁然擡頭看他，眼神一寸寸亮起，她想笑，眼中的淚卻先流了下來。

“謝謝孔神醫……”

“先別謝我，我會跟你一起去，給我慢慢走，你別給我想著趕路！”孔林惡狠狠的，吹了下胡子，別扭道：“行了別哭了，收拾東西，叫人準備，明日就走了！”說罷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“小姐！太好了小姐！”翠翹撲過來，激動的抱住沈清瑤的胳膊：“有孔神醫同行，一定不會有問題的！”

“嗯。”沈清瑤扯著嘴角笑了一下，手慢慢握緊。

至今日，她已經與陸昭分別，一月有餘了。

……

“如何，找到了嗎？”派出去挖人的侍衛又回來了一波，人剛進來，沈清璃就急匆匆迎上去問。

自那日地雷爆炸，地道崩塌已經過去近十日，這十日裏，蕭沐的人已經穩穩拿下了京城，各地稍弱一些的藩王見北境兵強馬壯，也不敢妄動了。分明一切都很順利，只除了一樣。

他們一直找不到陸昭。

坍塌的地宮已經快被他們的人掘得翻過來了，可就是找不到。活人沒有，連屍首，也沒有。

沈清璃閉了閉眼，她已囑咐了向寧城傳信的人，不得將這消息告訴沈清瑤，她不敢相信，若是瑤瑤聽到這消息，該是多難過。

看她一臉痛色，蕭沐嘆了口氣，放下手中軍報走過來擁住她，輕聲寬慰：“阿璃，先別亂了陣腳，陸長風不會這麽輕易出事的。”

沈清璃點點頭，她也明白，除了陸昭，蕭璟亦不知所蹤，最大的可能，是這二人走了別的暗道逃過了那場浩劫。只是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，若是陸昭抓住了蕭璟倒還好些，可若是反之……情況就當真不太妙了。

她疲憊的靠回去，有些自責：“當時就不該讓陸昭去的。瑤瑤那樣看重他，他若真有個什麽事，瑤瑤又該怎麽辦……”說著，一雙美目又濕了。蕭沐最見不得她哭，只得無可奈何的低頭為她抹去淚水，柔聲道：“會找到的。”目光卻逐漸幽深，他了解陸昭，因此篤定，沈清瑤還在，他一定會自己回來的。

另一邊，被眾人遍尋不見的陸昭終於推開重重沙石，踩著著輕緩流淌的河水。從河道裏鉆出來，得見了天日。

那日爆炸，坍塌的宮殿基石將原本的出路封死，幸而蕭璟準備了另一條逃生的密道，卻又在過程中不慎被落石擊中，昏迷過去。

此時陸昭一手推開擋路的石塊，一手拎著尚未醒來的蕭璟，在錯綜覆雜的地道裏繞了好些天，為尋出路，又淌著京城的地下河走了許久，此時渾身又臟又濕。饒是他，也有些虛弱和狼狽。

擡眼一看四周，密道綿長，此時尋到出口出來，竟已經不在皇城之內了，看這樣子，倒像是已經到了京郊的獵場。

目光再一次劃過蕭璟，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，手裏的劍緊了緊，終究是沒有直接殺他，而是手腕一翻，卸了人的關節，陸昭拖著他，腳步蹣跚的朝著京城的方向走去。

得快些回去了，再不回去給小姑娘寫信，她該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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